蘆芽標勝跡,崪嵂出層穹。
華霍登臨處,燕齊指顧中。
蘆芽山,一座草字頭的山,難免讓人眼底生花、心翻紅浪。春天的托盤里,蔞蒿滿地蘆芽短,秀色可賞、可餐。一座青山,擁著海、捧著花、偎著木,像極了傳說里的愛情。
山,宣也,宣發地氣,散布四方,促生萬物。蘆芽山宣發草木,也宣發詩話。沒有皇帝詔曰的繁文縟節,沒有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,只有自在和諧的道法自然。青山是上闋,碧海是下闋,山盟海誓發之于心;草木寫意,靈石工筆,木石之盟動之以情。
千里江山,以愛為美。草木有情,花信有期。攜起手,便是一處舉案齊眉、百年好合的風景。所以,最美的風景也是佳偶天成,一面繡在風里,在風里揚眉,一眼即乾坤;一面紋在景上,在景上頷首,一念即天地。打開蘆芽山,就打開了一場才露尖尖角的愛情。
松深塵不到,天近月為燈。
閬苑于今在,鶴飛自可騰。
山石不語,草木不言。人站在橋上看山,草木站在山上看人。無論誰裝飾了誰,遇見的都是一處美景。就這樣遇見那樹、那石,我給他們起一個名字:木石姻緣。
當一棵樹愛上一塊石,該怎樣愛呢?人會甜言蜜語,碎碎念掛在眉梢唇角。木石不會,愛得笨拙、質樸。那棵樹,不知用多少年,才把自己打開,全力張開“嘴”,把石含在嘴里;那塊石,不知用多少年,才磨掉棱角,溫順地臥在樹的唇角,“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”。人的愛情像極了木石——可解,亦可不解;可朽,亦可不朽。
驀地,想起那本古典名著,那場古典愛情。書名《石頭記》,愛也喚作“木石姻緣”??上Я诉@木石,生于峽谷無人識,誰又給他們作傳、寫記呢?不時有情侶,簇擁著在此留念。我幫他們調焦、拍攝……拍著拍著,我竟有種錯覺——這木石才是永恒的主角,而那些情侶,那些擺拍的恩愛,那些秀出的瞬間,不過是蘆芽山的背景。
我走得小心翼翼。我不是翻越一座山,而是翻閱一本書,盡管我尚不識一字。
荷葉平初盡,蘆芽勢漸分。
朝來知宿雨,谷底見歸云。
這些緘默的石頭,不著一語,又道出萬象。它們列于山間、路旁,似鳥、似魚、似獸、似龍……把不言之語表達得淋漓盡致。我俗人一個,但也生出滄海桑田的念想。
從一卷卷石上抬起眼,就與她不期而遇。那些拘謹、端莊守望迎客的花,叫金蓮花。
流盼于三千紅塵,駐足于一世幽谷,她們仍保持著待字閨中的模樣。無論是淺黃,還是深黃,都是一襲稱身的錦繡,高貴而美麗。無論是含苞,還是綻放,都透著典雅、清幽。也難怪,她還有個很山水、很高冷、很柔媚的名字——寒荷。
人間也有這樣的女子,遠在南方,駐足于南朝,她叫鮑令暉?!肮鹜聝扇?,蘭開四五葉。是時君不歸,春風徒笑妾?!贝猴L般的詩文,蘭心蓮質,不枉那個為她而生的詞:嶄絕清巧。
早夭的花瓣,葬在去年的落葉上,使得青山滄桑而悲愴,就像滿面塵灰的鮑照。
他就是鮑令暉守候的人,山一般溫文淳厚的哥哥。但他還叫鮑參軍,捉筆的手還要拿刀,這也構成他難以逾越的宿命。他一直走在回家的路上,也一直沒有回去。妹妹呢,就一場花開一場花開地等……風吹,幾瓣金蓮花潸然而下。想起鮑照的詩句:“傾輝引暮色,孤景留思顏。梅歇春欲罷,期渡往不還?!被ㄒ擦T,人也罷,都是江山的過客,客路青山外。
“水玉裁為葉,黃金鏤作英。的知極樂國,方見此花呈?!彼^極樂國,只是帝王家的夢想。金黃的花蕊上,是禪心。乾隆帝沒有錢載看得透徹,“采之頻下馬,如向佛前拈”。
悄悄接近一朵金蓮花,不需用力,清香便隱進呼吸,氤氳里,心跳敲出了木魚聲。
藥書上說,金蓮花治口瘡、喉腫、牙宣、耳疼、目痛……唯獨不醫心,治不了相思。
入定天花語,談經貝葉風。
安心渾脫惹,斷想似無聰。
那迤邐的錦黃,只需看一眼,便知是黃芥花。一團團,一簇簇,云蒸霞蔚。拾著地勢,向上漫溢,蕩漾,把天地渲染得富麗堂皇。黃芥花為裳,花海披上錦繡,頓時有了帝王之相。十里裊裊春風,無不高呼萬歲;遍地喓喓草蟲,莫不俯首稱臣。
花海邊,流水牽線搭橋,讓一塊塊山石聯袂、聯姻,讓花中的溯游泛起轉山轉水的期待?;ê@?,幽徑穿針引線,讓一朵朵芥花攜手、攀親,讓花間的溯洄漾出柳暗花明的驚喜?;秀遍g,我是從《本草綱目》里趕來的書生,一不小心,闖進了黃芥花的閨房,望、聞、問、切,給她們懸脈,開藥方,抓藥……
如果穿青衫,背竹簍,我就在此落地生根,像一味藥住進《本草綱目》。
黃芥花千朵,只取一杯飲。我需要一所房子,最好是木屋,有籬笆,寄托我的“非分之想”。倚著一棵樹坐下,我需要時間和距離,咀嚼、消化。并假借一杯郁金香,把李時珍從一本藥書里請出來,把自己從一場和親里找出來。
李時珍說,油菜易長薹,采其薹食用,則分枝更多,故名蕓薹。那芥菜該叫蓮薹吧?讀、看兩相歡喜。彼時,自根往上,互生的葉腋下抽薹分枝,枝枝散花,擎成一把黃傘。一把把黃傘,蜂飛蝶舞,那架勢,堪比出巡的龍輦、鳳輦。藥書上說,芥菜味辛氣溫,能溫能散。
或許吧,黃芥花也只是御賜的封號,像賢、良、淑、德、惠、敬、寧、莊……她的閨名叫寒,或胡。寒是秉性,胡是血統。她轉山轉水而來,就是一場聲勢浩蕩的和親。
帝王家熟稔此舉,乾隆也為她寫過詩,“愛他生計資民用,不是閑花野草流”。黃芥花不驚艷,可能也非正室,但她曾是一味治國救民的藥。她很俗,卻俗得接地氣、知民情、達民意,俗得母儀天下。眼前,春風浩蕩,陽光普照。一座山頭一塊印戳,一條河流一個卷軸,一片芥花一封詔書。無論是朝廷的文武百官,還是游玩的萬千游客,莫不拜倒接旨。
荷葉坪前客,蓮花峰下人。
蘆芽有識者,坐久欲相親。
一條山路,編撰了山石的家世和草木的情史;一路風景,裝訂了江山的故事和山河的傳說。青山綠水里,我猶豫不決的是,我是游子?還是游客?抑或只是一個路人?
云海起伏,是平仄的聲調;奇峰迭起,是偉岸的聲母;瀑布飛瀉,是應和的韻母;草木蔥郁,是寫意的形旁;溪水潺潺,是婉轉的聲旁……這些我都認識,但此刻,我卻目不識丁。一路走走停停,東顧西盼。越往山水深處走,山越長水越深,離我越遠。
我終于找到了。那些披著綠苔,翹首于草木和水湄的石頭,形態各異,線條不一,琳瑯滿目,勾勒出一座山的“清明上河圖”?!叭f年金龜”“玉兔覓食”“金雞報曉”“老熊爬坡”“時珍采藥”“盼夫歸”“仙人掃地”,章魚石、蝴蝶石、元寶石……我用光了平生積攢的詞匯,每一塊石頭上,都承載了一個故事、一段歷史。
悠然的白云,翻滾的浪花,倒懸的瀑布,沐浴的仙子,寒暄的漁樵,茁壯的草木,璀璨的花朵,陡峭的峰巒……山里有的,石畫里也有;山里沒有的,石畫里還有。一塊石,一幅畫,一卷文字,一部天書。若把它們翻譯成文字,該有多少部《石頭記》??!
此刻,我就是一株花木!像那些守望的草木一樣,我從指尖里長出枝葉,從眼里開出花朵,從心里結出果實……就仿佛,到蘆芽山,也是赴約一場前世今生的木石之盟。
(責任編輯:盧相?。?/span>